因果
一、薛洋做了错事，很严重，但他不承认，至少不同别人承认。他笃定自己生来是个恶人，恶人犯错如同动物进食，是本能，必不可少，因此照他来看，世人眼中的错与恶同路边花草没什么不同，他也乐于闲时拂上一拂；金光瑶说欣赏他这种情趣和动作里的风雅，因此他也顺水推舟把闲事变成了正事，做了个名不够副实的恶人。
作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透彻又漂亮，干净且利落。但薛洋犯错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感到大祸临头，或许那些垂死人狠狠念叨的报复攒了一攒终于如其所愿地砸到他头上。不论如何，这事情使他的人设坍塌得太过厉害——一股乱流把他从里到外涤荡了一遍，褪去金星雪浪的白和朱砂的红，只余少年断指时身上旧衣的赭色，灰扑扑，根深蒂固，弱不禁风，触手可及。但好歹薛成美人世游荡行凶十余年有些阅历，因此乱流过后他并没有切身再从小指疼到心，更杜绝了眼泪鼻涕糊脸的狼狈。只是茫然，只是无措，一大片漏风的空白嘶嘶地发出声响，周遭的一切动静，作恶的乐趣和晓星尘的残魂都从这洞中过去，流逝，东流水，不可西折。
我做错事情了。他带着灭顶的预感想。
二、破洞已经不怎么吵，虽则声响大，习惯便好；那声音锲而不舍，一刻也不停止，不增强也不减弱，嘶嘶地泄气声，在提醒；空得厉害，很想用什么堵上。怎么堵上？薛洋不知道，就用自己的方法去找答案，设计魏无羡和一群世家子弟也是其中一个法子。他却很清楚这是些无用功，他是循着惯性在办事，自从他知晓自己做了错事那天他就不再是从前的恶人，他没有遵从自己的心意作恶，浑浑噩噩地捕捉冥冥中一闪而过的灵光行动，希望补上那个洞，全无道理。这个输血是道理一样，型号对不上了，能补回从前薛洋的，帮不了这一个。
魏婴入圈套，薛洋心里着实没有很大指望，他设计只是惯性，但是开山者的名号压在此，他又隐隐有些感觉，事情会改观。
他等来一句不配，等来阿菁一直躲躲藏藏的魂，等来蓝忘机的时候他也就明白，这是个用双方身死画的句号。以无穷尽的混沌包裹眼前的迷雾，一个并不明晰的结局。
设计前薛洋看着霜华剑，常家人的血迹他一直没擦，如果不是伪装需要估计会一直留着，不知道是在恶心谁。
那一颗糖也是，有点馊，他隔一阵子就会坐在晓星尘的棺材上观赏，不知道是在恶心谁。
这会轮到薛洋的血混着生气在洞里头流走了，嘶声依旧。
三、手和糖一同没了。来人把他身上阴虎符搜出，随手一抛扔了他回去复命。斯情斯景，同草丛里那次相遇神似。薛洋咀嚼着玩游戏的讽刺，洞的声音突然拔高，吵得他头痛欲裂，怒气沸盈。如果我死在此处，就变作恶鬼。他赌咒。绝不去阴司，绝不过忘川奈何。
血流得很多，寿数将近，他开始陷入一种恍惚的境地，见到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事。或许是走马灯。薛洋飘荡着晃悠着身子，血的温热捂出一头困意，灰黑的朦胧前方一抹白影，是一个背过身的人，晓星尘。如果是九泉下便要重逢。
道长。薛洋忽然很多话涌上来，差点把他哽着。
我知你难堪。但是我知道和这件事不冲突，也并不能缓解。倘若你不死，我也不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而今我做错了事，不求原谅，薛洋滚在尘土上这些年，也知道种种都是避不开的劫数，为必然。
他舌尖轮转得很困难，几乎要开始打手势辅助表达，但对方背着身子，并没有改变姿势的意味。他忽然很不好受，一个临时的酸涩包袱堵上了快要沸腾的洞的声音，周遭一瞬间寂静很多，他在这难得的转圜里艰难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怎么讲。先前的我说不悔，但是薛洋却是此地的薛洋。道长，你没有错，错在我，我认下这一桩，我也只能认这一回，我尽力也是如此，没有余地。他讲得很诚恳，也很心酸，可能是相隔久远后重拾敞亮话，震惊大于不好意思，因而没有停顿、格外坦诚。
道长，我向你认错，我也不变恶鬼了。晓星尘，你可千万别记得我。
眼前人忽然转身，动作滞涩僵硬，这是一缕很微弱、没有意识的残魂，听到名字才下意识有所举动。
薛洋一怔，继而长舒一口气。
胸中情绪撤去，洞不知何时已被补上，严丝合缝，他闭上眼，在久违得奢侈的安静中等死，连脉搏的跳动也微不可闻。他犯错了，他不会向第二个人承认，包括自己。
认错这件庞大的工程终于耗尽了薛洋最后一点气力。
四、如果晓星尘早一点到，或许事不至此。只如果二字无因可凭，有因才会有果。薛洋十恶不赦，心安理得，有因。阿菁是旁人，是我们的眼睛，也不是恶人，故而对恶行匪夷所思，被拔舌，患盲眼，视听不能——她无可想见薛洋的世界。道长是正义的使者，所以薛洋所行对他乃是残忍，冲击太大。他不会明白小恶对一个孩子的迫害是积重难返，如同铜指环的烙印。薛晓二人不会和解，赖这因果耍弄也没有个讨说法的去处，故阴阳相隔，再不会首，已是最大的仁慈。
你我旁观，这二人相遇又莫不是大幸？成美在泥沼，道长在云头，伸手相互拉一把，泥沼中人望见云白，云端上人窥见泥潭深黑，都晓得了世间另一个去处，虽然不可能安与原位，何不为一种闻道，与另一种成全？此处薛晓，只薛晓二人，无关风月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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